剑来_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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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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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席之地,真的值得吗?没了她在身边,真的就逍遥神仙了吗?”
  “她一步步向我走来,踉踉跄跄,四肢僵硬,仍是竭力以心声不断重复三个字,‘求你了’,最后她说了一句话,‘就当是为了我而活下去’。”
  “我便疯了一般,打碎了她。天地寂静。”
  “
  我倒地不起。”
  “结果当我睁开眼睛,却看到天上,黄撼她如仙人飞天,身姿曼妙,彩带飘摇,她一言不发,但是她的眼神中告诉了一切,之前种种挣扎,种种深情,只是她的把戏而已。”
  刘老成停下言语,没有去说自己与黄撼、或者说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终结局,而是转过头。
  结果看到一个使劲皱着脸,望向远方的年轻人,嘴角微微颤抖。
  刘老成笑了笑,摇头道:“看来是个有了喜欢姑娘的人。不过是稍稍代入其中,就感同身受,扛不住了。”
  两人继续前行,刘老成感慨道:“之所以与你说这些,自然是我放得下,再就是你能够找出红酥的身世,并且来这趟宫柳岛的真正原因,书简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,竟然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弃子。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,我可以告诉你,红酥也好,黄撼也罢,她必须要死,不然我跻身仙人境的瓶颈,又是一场大劫,哪怕只是‘万一’,我都会亲手杀了她,大道之上,所谓的万一,往往就是全部。到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,还能不能拦下我。至于宰了你之后,会不会像杜懋一样惨,呵呵,身为山泽野修,谁没像条野狗在谱牒仙师的脚底刨食,吃着别人的残羹冷炙,一边吃一边被打得半死。难道当年做得到,好不容易跻身了上五境,反而不敢了?这也配做那谱牒仙师眼中的真正疯狗?”
  陈平安默然。
  从头到尾,都很不“书简湖刘岛主”的老修士,却开始咄咄逼人,“你如果敢说你偏要试试看,我现在就打杀了你。”
  “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个红酥,作为与我谋划大业的切入点,如此投机取巧,来达成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,结果只是被我赶到绝境,就立即选择放弃的话。你真当我刘老成是刘志茂一般的傻子?我不会直接打死你,但我会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,下不了地,所有盘算和辛苦经营,要你付诸流水。”
  “你如果换一个方式,审时度势,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红酥,就选择放手,但是准备要我吃不了兜着走,愿意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子,付出巨大的代价,也行,只是在这座书简湖,在我刘老成的眼皮子底下,当好人,做英雄,一样要做好被我报复的准备,放心,比打得你几年下不了床更难受,钝刀子割肉,不会受伤太重,行走无碍,就是跟废人差不多,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耍。”
  “陈平安,现在,轮到我问你回答了,你怎么办?”
  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,“那我选第三种。”
  “你要杀红酥,我拦不住,但是我会靠着那颗玉牌,将半座书简湖的灵气掏空,到时候连同玉牌和灵气一并‘借’给大骊某人。”
  陈平安直视刘老成,“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连大骊铁骑都不放在眼里,但这恰恰说明你对书简湖的重视,异乎寻常,绝不是什么买卖,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,甚至哪怕成为仙人境,你都不会放弃的基业,并且你多半能够说服大骊宋氏,允许你在这里分疆裂土。越是这样,我做了第三种选择,你越惨。”
  陈平安摊开手,“玉牌就在这里,抢走试试看?不然,你现在就打杀我,或是打碎我仅剩的那座本命气府。但是,不好意思,玉牌已经开始吞吐整座书简湖的灵气水运了。”
  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上,“吾善养浩然气”开始熠熠生辉。
  四面八方,以宫柳岛作为圆心,灵气与水运竟然凝为一条条水脉,分别涌入六个字当中。
  刘老成脸色阴沉。
  陈平安说道:“现在又轮到你做选择了。要么打死我,书简湖灵气荡然一空,全部在这块你根本不敢拿住、拿住了也打不开、关不上的玉牌。要么打得我半死,我就汲取半座书简湖的水运。要么我们规规矩矩做买卖,各自退让一步,争取最大的互利互惠。前提条件是放我离开宫柳岛,等到安然返回青峡岛,对玉牌施展禁制后,它便可以‘我死则自行开辟洞府’。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谈。到时候是在青峡岛,还是在宫柳岛,都行。”
  刘老成讥笑道:“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,你能够有本事驾驭这块玉牌?”
  陈平安心意微动,手心玉牌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,渐渐放缓,不再如先前那般风卷云涌,气势如虹,这让宫柳岛周边百里之内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,吓得肝胆炸裂,误以为是刘老成要跻身仙人境了,开始杀鸡取卵,打算疯狂吞入书简湖水运,不给所有野修留活路。
  刘老成笑道:“陈平安,算你狠,终年打鹰,还差点给鹰啄瞎眼了。”
  老修士挥挥手,“等你返回青峡岛,办妥了事情,我们再谈一次。”
  陈平安却说道:“我觉得不如刘岛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峡岛,不然我担心回去的路上,刘岛主已经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峡岛,到时候刘志茂哪里还敢动用青峡岛山水阵法,为我遮蔽天机,防止你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,以此来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,能以自己生死作为玉牌洞府开关的关键所在。”
  刘老成啧啧道:“够谨慎,难怪能活到今天。只是如此一来,你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?否则何须担心我的掌观山河,确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?”
  陈平安笑道:“越是大道,越赌万一。这是刘岛主自己说的。万一我就算死了,也真的给了刘岛主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?”
  刘老成抚掌大笑,“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小子没那本事,是在跟我虚张声势,但是没关系,我愿意亲自护送你返回青峡岛。到了青峡岛,你去做两件事,就用你那两把不知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小东西,早于我们靠近青峡岛,去给刘志茂传信,让他打开山水大阵,理由你随便编,想不出来的话,我帮忙给你出主意都行,免得他连打开阵法的胆子都没有。再就是,你去趟朱弦府,将红酥带到山门口附近,我想看看她。”
 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:“如果你一直在诈我,其实并不想杀死红酥,结果看到她与我稍稍亲近,就打翻醋坛子,就要我吃点小苦头,我怎么办?我又不能因为这个,就赌气继续打开玉牌禁制,更无法跟你讲什么道理,讨要公道。”
  刘老成愣了一下,似乎他都没有想到这一茬,笑着摇头道:“你跟谁学的下棋?骊珠洞天那位差点捅破天的齐先生?”
  陈平安摇摇头。
  刘老成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,打得陈平安一个踉跄,“走吧,放心,我没醋坛子可打。”
  一老一小,陈平安撑蒿划船,速度不慢,可落在刘老成眼中,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峡岛。
  不过刘老成却没有拒绝,由着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返回,不过讥笑道:“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,如此狐假虎威,以后在书简湖,数万瞪大眼睛瞧着这艘渡船的野修,谁还还敢对陈平安说个不字。”
  陈平安说道:“物尽其用,能挣一点是一点。”
  刘老成一笑置之,不以为意,老修士坐在渡船那一头,好奇问道:“既然你都有了这块玉牌,为何不干脆直接汲取掉半数书简湖水运?到时候朝你跪地磕头祈求归还灵气的野修,没有一万,也有八千。”
  陈平安缓缓道:“有所不为,才可以有所为。那种手段,立竿见影,但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  刘老成想了想,“好大的野心,不入我们这一行,当个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,真是可惜了。”
  陈平安怔怔出神。
  似乎从未想过,自己是不是山泽野修。
  他确实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师门。
  刘老成突然笑道:“你胆子也没那么大嘛,棉衣里边还穿着一件法袍,还会汗流浃背?”
  陈平安说道:“我又不是傻子,命悬一线,难免紧张。”
  刘老成摇头道:“不太一样。我很好奇你的栓马柱,到底什么,怕死归怕死,却能够不耽误你跟我斗智斗勇。”
  陈平安答道:“换成是刘岛主刚刚打破化外天魔那会儿,估计就算前辈你马上就要面对一位飞升境修士,刘岛主一样将生死置身事外。”
  刘老成微笑道:“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。”
 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,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,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,波及到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。
 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,摇头道:“我收回先前的话,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。”
  陈平安抬起一手,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,“我是一名剑客。”
 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,老修士坐在渡船头,随手一抓,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,岛屿一位金丹地仙的门派祖师爷,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,他并非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,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,悄然游曳在渡船附近,想要以此偷听两人对话。
  刘老成盘腿而坐,“这么多年了,什么样的人没见过,我仍是想不明白,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。像你我这般,怎就这么少。”
  陈平安说道:“可能在杜懋眼中,我在老龙城那次,就是找死,在某些大人物眼中,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,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。”
  刘老成说道:“看似一样,实则大不一样。”
  陈平安点点头,眼神晦暗。
  刘老成突然说道:“你敢登岛找我,除了身怀玉牌之外,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,我猜还有其它原因吧?不过我暂时没想到。”
  陈平安没有隐瞒,点头道: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又是一件很小的事情。”
 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,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,就像猜谜。
  陈平安笑道:“刘岛主猜不到的,别费劲了。”
  刘老成轻拍船栏,“我已经猜到谜底了。”
  陈平安将信将疑。
  那件小事,确实很小。
  蜂尾渡巷子那边,有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,凑巧住在那边,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,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,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。
  裴钱后来说过,这是个好人唉。
 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。
  而蜂尾巴巷,恰好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,刘老成的龙兴之地。
 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“好人”徒弟的师父,未必也是好人,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,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。
  得知道。
  世事复杂,每个人的言行举止,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,人心流转不定,只是细究之后,陈平安越来越发现,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,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,与老道人提倡的“来龙去脉”,有异曲同工之妙,那么只要将贬义的“脉络障”,反过来看待,就可以拿来用,来分辨人心。
  再来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,具体对待一件事情。
 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,却又有些互补的更大意味。
 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,就是想要亲眼看看,亲耳听听,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。
  线头在红酥身上,线尾在那个高大青年手中。
  尽量多知道一点,终究是好事。
  知道更多,考虑更多,就可以少犯错。
 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,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,到底是对是错?
 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。
  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,已经逐渐清晰,就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,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。
  冥冥之中,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,就像……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。
  刘老成问道:“那你就不好奇,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,跟你说我自己的‘合道’过程?真就只是积攒多年,不吐不快?”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我当然很好奇,但是思来想去,都想不出答案,就不好奇了。”
  刘老成感慨道:“一个人,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,会结出善果,还是恶果。”
 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,没有丝毫拘谨。
 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,弹指之间,易如反掌,不费吹灰之力。
  玉牌,剑仙,养剑葫,法袍,拳法剑术。
  青峡岛刘志茂,粒粟岛谭元仪,大骊宋氏铁骑。
 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。
  点点滴滴,如积土成山,风雨兴焉。
  这一切,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,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。
 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。
  不然陈平安心不平。
  对于陈平安而言,朋友这个说法,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,更在舍生忘死之中。
  刘老成问道:“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,值得吗?”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别说是你们,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。”
  刘老成愣了一下。
  陈平安随即补充道:“但是我高兴。”
  刘老成看了看年轻人的那双眼眸,老修士收回视线,拍栏而笑,不予置评,只是环顾四周,“得闲时,便是人间风月主人。只有自己真正当了神仙,才会知道,更不得闲。”
  陈平安欲言又止,问道:“如果我说句不中听的真话,刘岛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?”
  刘老成摇头道:“那就老老实实憋着吧,我不乐意听。”
 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。
 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,他娘的少在这里坐着说话不腰疼。
  小渡船上,两两无言。
  书简湖诸多亲眼看到这一幕或是得知这个消息的岛屿,私底下已经人声鼎沸。
 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,打趣道:“呦呵,心乱了?这可是稀罕事,陈平安,在想什么呢?”
  天地茫茫。
  一叶扁舟,两粒芥子。
  陈平安停下划船,坐下身,竹蒿横放渡船上,他喝了口酒,沉默不言。
  他虽然如今的心境,无法练拳和练剑,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陈平安在破罐子破摔。
  恰恰相反,陈平安真正第一次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。
  而不是莫问收获的勤勉二字而已。
 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,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,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,虽然受限于体魄,出拳吃力,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,但是心境上,陈平安从想要出拳,再到拳至敌人之身,从未如此行云流水,拳意流泻,从未如此自然而然。
  那才是练拳之人,与下棋之人,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:身前无人。
 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跻身这种境界,但是已经一只脚、半只脚踏入其中,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,不知天高地厚。
 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。
  劳心劳力做事,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,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。
  那么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,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,最后就成了个笑话。
  陈平安休憩片刻,重新起身划船,缓缓道:“刘老成,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,我半点不喜欢,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,我很……”
  陈平安想了半天,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措辞,就干脆朝一位玉璞境大修士,伸出大拇指,然后说道:“可如果是换成是我,与你一样的处境,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。”
  说到这里,这个形神憔悴、两颊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,还在撑蒿划船,脸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,“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,怎么舍得去辜负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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