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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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魄山,绝对不属于最佳选择。真正的生意经,应该是让钱生脚,与其余几大家
族那样,落在观湖书院以南、老龙城以北的广袤地带,利滚利,钱生钱。按照如今逐渐明朗的形势,孙氏不但同样稳赚不赔,还可以与大骊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,一旦大骊吞并一洲,这种隐性的付出,就会帮着后世孙氏子孙拓宽财路。
朱敛突然说道:“包袱斋那边的铺子开张后,不出意外的话,大骊新帝会主动给你送来一笔金精铜钱,或是一堆金身碎片,披云山只管收下便是,免得让年轻皇帝多想,聪明人一闲下来,就喜欢生出疑心,反而不美。不过事先说好,关系归关系,买卖归买卖,还是我们落魄山与你披云山低价购买。”
魏檗笑道:“当然。”
然后补充了一句,“如果去掉‘低价’两个字,就更好了。”
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,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,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,其实……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。
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,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?甚至可以说,如今的大骊新帝,比宝瓶洲任何一人,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!动静越大越好!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。这意味着什么?他宋和得位最正,天地庆贺!
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。
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祇,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,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。
那么如何巧妙拉拢“前朝旧臣”魏檗,很容易成为大骊新帝的一块心病,久而久之,双方若无沟通,就会变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。那么就需要魏檗和披云山,给一个台阶,让大骊朝廷可以顺势走下来,还要走得舒服,不生硬。
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,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?
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,一个比一个会下棋,皆是走一步算多步。
魏檗犹豫了一下,“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?”
朱敛摆摆手,“不用告诉我。可以说的,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不方便说的,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需谁问谁答,毫无意义的事情。”
魏檗举起茶杯,“以茶代酒。”
朱敛赶紧勾肩搭背,双手举起茶杯,笑容谄媚道:“魏大神的敬酒,不敢当不敢当。”
两人饮尽杯中茶后,魏檗笑道:“可惜大风兄弟没在。”
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,“做人这一块,你我都不如他。”
魏檗没有异议。
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。
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。
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,下棋也好,做买卖也罢,可真不容易。
魏檗站起身,笑道:“就不打搅你做宵夜了。”
朱敛点了点头,叹息一声,“一开始的时候,我是硬气的,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,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,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。”
魏檗有些幸灾乐祸,一闪而逝。
朱敛起身去开门。
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,在用脑袋敲门。
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位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。
朱敛开了门,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,颤声道:“老厨子,我睡不着,与你聊聊天,行不行?”
朱敛关了门,笑道:“这有什么行不行的。”
裴钱坐在凳子上,呲牙咧嘴,屁股开花似的。
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,是硬生生疼醒的,是无法睡,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,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,这会儿不就应验了?轻飘飘的被褥,盖在身上,真是刀子一般。
朱敛问道:“不饿?吃顿宵夜?快得很。”
裴钱摇摇头,病恹恹道:“么得胃口。”
朱敛又问,“有心事?”
裴钱嗯了一声,却也不开口。
朱敛问道:“是欠债越来越多,心烦意乱?”
裴钱点头,闷闷道:“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,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,不过也没几天日子,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,烦死个人。”
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,他不插嘴。
裴钱抬起头,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,“以前吧,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,师父就回家了,这会儿我又想着师父回家,又害怕他回家,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……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,咋办?”
小丫头皱着脸,噘着嘴,眼眶里泪花盈盈,委屈道:“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,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,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,就不要过我一次的。老厨子你想啊,师父是什么人,草鞋穿破烂了,都会留下来的,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,那会儿,我还不懂事,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,现在我懂事了,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,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。”
朱敛轻声问道:“是怕这个?所以一直不敢长大?”
裴钱艰难抬起手肘,抹了把脸,“怎么能不怕嘛。长大有什么好的嘛。”
其实关于抄书一事,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,她肯定是听进去了。
所以真正的原因,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,死死压在她心底的。
朱敛大致猜得出来,却没有说破。
当年陈平安曾经对裴钱亲口说过,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,是那个曹晴朗。
那会儿,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,别说喜欢,讨厌都有,而且在她这边,并无掩饰。
所谓的成长,在朱敛看来,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。
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。
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,恰恰相反,饱经苦难的小孤儿,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。
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,发现她那些最擅长的事情,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。
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,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,裴钱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。
其实这没什么不好。
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,等待裴钱的慢慢长大,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,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。
可是谁都没有料到,藕花福地一分为四,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,刚好见到了那一幕。
事实上,裴钱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,那位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,撑伞出现,都还好说。
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,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,看过陈平安撑伞与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。
到了浩然天下后,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,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,是草鞋少年与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,同样是撑伞雨幕中,并肩而行。
所以裴钱才会说,她谁都可以输,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。
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、极其出彩的曹晴朗,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。
裴钱害怕有一天,大雨中,师父会撑着伞,与曹晴朗并肩而行,就那么渐渐远去,陈平安再不回头。
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,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。
一无所有。
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。
裴钱如坠冰窟,手脚冰凉,并且心有杀机!
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,与自己主动长大、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,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,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,当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楼之前。
她选择了后者。
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,问道:“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,也见到了曹晴朗,很喜欢他,你会很伤心吗?”
裴钱想了想,“只要最喜欢我,就很开心。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,就有点不开心,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,就……很伤心。”
朱敛笑了,说道:“那你可以放心了,一二三,三种情况,我不敢多说什么,你最少可以保二争一。”
裴钱翻了个白眼,“你又不是我师父,说话有个屁用嘞。”
虽然她嘴上如此,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了。
朱敛忍住笑意,“信不信由你,不过练拳这么久,欠债那么多,还没破三境,这就有点不合适喽。”
裴钱重重叹息一声,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了的小脸庞,“可不是,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,连我师父都不如,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哩,我能跟师父比吗?愁死个人!”
朱敛有些心肝打颤。
自己不过是与裴钱说一句玩笑话,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,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,还真说得出口?!
朱敛揉了揉眉心。
不太愿意讲话了。
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,那是第一道、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。
意义之大,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,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。
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,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,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,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,一步纸糊,步步纸糊。
可竹楼那位?
在他手上,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,只有更牢固。
裴钱突然抬头问道:“老厨子,你是几境啊?”
朱敛笑道:“八境,远游境。”
裴钱低下头去,手指微动,算了一下,又是一声叹息,重新抬起头,脸上满是失落,“老厨子,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。”
朱敛笑容僵硬,“好像是的……吧。”
朱敛随即疑惑问道:“你师父几境,你不知道?”
裴钱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朱敛,“我师父如今六境啊。”
朱敛愈发想不明白,“少爷不也比我低两境?你咋个不先赶上你师父的境界?”
裴钱一脸呆滞,好像在说你朱敛脑阔不开窍哩,她摇摇头,老气横秋道:“老厨子,你大晚上说梦话吧,我师父的境界,不得翻一番计算?”
朱敛心悦诚服。
裴钱摇头晃脑,心情大好。
她蓦然起身,脚尖一点,飘然跃上墙头,又悄无声息越上屋脊,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,举目望向北方。
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,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。
估摸着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额头上贴符箓了。
朱敛突然想起一事,神色骤然变化,沉默片刻后,正色问道:“裴钱,你先前两次饱嗝不断,老前辈与你说了什么?”
裴钱只是望向北方,很是恼火道:“说我欠揍。”
其实那老头儿还一脸嫌弃,说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蚂蚁搬家和乌龟爬爬,不过这种话,还是她一个人知道就算了,不然老厨子这种大嘴巴,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。
朱敛一拍额头。
他是真后悔让裴钱这么快学拳练武了。
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,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,发现裴钱的异样后,他和郑大风,还有魏檗,一个都逃不掉,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了。
可能在外人眼中,落魄山多奇人怪事,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,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。
当然,还是陈平安更怪。
天底下所有的师父,都会为自己有一个裴钱这样开窍的弟子而欣喜。
但是陈平安会不太一样。
不是他不会算账,恰恰相反,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,最会算账。
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,哪怕只有一个人,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,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。
在那之后,才是天高地阔,大道远游。
裴钱低头说道:“老厨子,我走啦。”
朱敛点点头。
裴钱便高高跃起,落在墙头之上,纵身飞跃,转瞬即逝。
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。
跃而登屋,瓦片无声,时方月明,去如飞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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