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_第五百三十四章 顾璨还是那个顾璨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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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三十四章 顾璨还是那个顾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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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简湖远销权贵筵席之上的小鱼干,细嚼慢咽之后,缓缓说道:“一,我可以跻身上五境。二,我找到大骊靠山,最少也是一位上柱国姓氏的掌权家主。三,通过这座靠山,见过大骊皇帝,先成为他放在书简湖用来掣肘真境宗的棋子。”
  刘志茂眼神熠熠,“就没有第四?”
  顾璨笑道:“慢慢来。”
  刘志茂追问道:“你行此举,对我这个真境宗担任供奉的传道恩师,对划给
  你岛屿的真境宗姜尚真,岂不皆是忘恩负义?”
  顾璨神色从容,转头望向屋外,“长夜漫漫,可以吃好几碗酒,好几碟菜。今日只是说此事,自然有忘恩负义的嫌疑,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,说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。何况在这言行之间,又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。说不定哪天我顾璨说死就死了呢。”
  刘志茂每次喝酒不多,但是举碗次数多,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碗酒了,被他一口饮尽。
  话说到这个份上,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。
  今夜这趟,不虚此行。
  不曾想顾璨见刘志茂已经无酒,碗中无酒壶也无,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壶酒,给老人又倒了一碗。
  刘志茂并未阻拦。
  坐下后,顾璨举起也是最后的一碗酒,对老人说道:“就事论事不论心,我顾璨要感谢师父你老人家,当年将我带出泥瓶巷,让我有机会做这么多事情,还能活到今夜说这么多话。”
  刘志茂举起酒碗,与顾璨酒碗重重磕碰,一起各自饮尽碗中酒。
  刘志茂站起身,顾璨也随之起身。
 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槛外,并肩而立,刘志茂笑道:“年少不作乐,少年不寻欢,辜负好光阴。”
  顾璨摇摇头,说道:“少年飞扬浮动,大好光阴,能有几时。”
  刘志茂咦了一声,有些惊讶,转头笑道:“看了不少书?”
  顾璨点头道:“山水邸报,山下杂书,什么都愿意看一些。毕竟只上过几天学塾,有些遗憾,从泥瓶巷到了书简湖,其实就都没怎么挪窝,想要通过邸报和书籍,多知道一些外边的天地。”
  刘志茂瞥了眼腰间那把竹扇,笑道:“是件好东西。”
  顾璨取下折扇,递向老人,眼神清澈道:“若是师父喜欢就拿去。”
  让这件东西露面的时候,就已经意味着顾璨做好关于一桩取舍的决定了。
  刘志茂摆摆手,“自个儿留着吧。谁送你的?”
  顾璨说道:“一个朋友的朋友。”
  朋友的朋友,却不是他的朋友。
  哪怕那个人是刘羡阳。
  可顾璨从来没有将刘羡阳当做什么朋友。
  从小就是,刘羡阳只是那个人的朋友,哪怕顾璨都要承认,刘羡阳是小镇家乡为数不多没有坏心的……好人。
  可是顾璨依旧不会把刘羡阳当朋友。
  顾璨很不喜欢刘羡阳那种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,还喜欢拿他的娘亲开玩笑,所以顾璨好几次一脸鼻涕泪水,追着刘羡阳打架。
  往往到最后,刘羡阳就会笑嘻嘻认错赔礼。
  然后满脸泪痕的小鼻涕虫,就会病恹恹跟着另外一个人,一起走回泥瓶巷。
  走着走着,那个小鼻涕虫往往就会笑逐颜开,再无忧愁。
  所以他顾璨的朋友。
  从来只有一个。
  以前是,以后还是,此生至死皆如此。
  可是他顾璨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那个人那样的人。
  顾璨就是顾璨。
  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顾璨。
  但是他愿意改变言行。
  而且他学得极好,改得极快。
  因为那个人在离别之际,说过一句话。
  木秀出于林,与秀木归林中,是两个道理。
  刘志茂最后说道:“顾璨,知道什么叫家底吗?”
  顾璨笑道:“请师父指教。”
  刘志茂说道:“不是市井豪绅的腰缠万贯,良田万亩,也不是官场上的满门皆将种,父子同朝会,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云。”
  刘志茂只说了一半,依旧没有给出答案。
  顾璨咀嚼一番,点头道:“懂了,是一户人家,出了大错之后,补救得回来,不是那种说没就没了。”
  刘志茂遗憾道:“我刘志茂就没能做到,遭此劫难过后,到底是让章靥失望了,哪怕侥幸成了玉璞境,也是谱牒仙师的一条家犬。”
  顾璨微笑道:“青峡岛还有我顾璨。”
  刘志茂摇摇头,“是我们书简湖还有一个顾璨!”
  山泽野修,恩怨分明。
  哪怕是师徒之间,亦是如此。
  刘志茂一闪而逝,返回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,开始闭关。
  顾璨一夜未睡。
  只是在小院中缓缓散步。
  虽然刘志茂遮掩了屋内言语动静,可是老人走出屋后,并未刻意掩饰。
  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自然知晓了这位截江真君的到来和离去。
  马笃宜打开窗户,左右张望之后,以眼神询问顾璨是不是有麻烦了。
  顾璨笑着摆摆手,示意不用她担心。
  至于那个曾掖,性情憨厚怯弱,所以一直躲在屋中,自顾自惴惴不安。
  但是修行一事,就是如此古怪,曾掖修行根骨好,修行资质却是马笃宜更好,同时曾掖机缘更好,马笃宜的后天性情显然更佳。
  到最后,则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远。
  所幸死过一次的马笃宜,根本不在乎这些。
  所以顾璨有些时候,有些羡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开窍,也羡慕马笃宜的无忧无虑。
  曾掖辗转反侧,最后昏昏睡去。
  顾璨叹了口气,这个曾掖若是在当年的书简湖修行,哪怕有了如今那点境界修为,主动还是羊入虎口,骨头不剩。
  通过将军府那边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酒宴,顾璨发现了一点端倪。
  书简湖的规矩订立,那位注定是豪阀出身的年轻将军关翳然,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账本的,因为顾璨会感到熟悉。
  所以说如今的书简湖,处处都有那位青峡岛账房先生的痕迹了。
  顾璨手持折扇,轻轻拍打肩头,自言自语道:“要学的,还很多。”
  他手中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。
  正反两面都有题字。
  清风明月。五雷生发。
  应该是刘羡阳亲笔写在扇面上的,是与他顾璨显摆醇儒陈氏的求学功底呢。
  可是顾璨从来都觉得如果刘羡阳和那个人一起去往学塾,刘羡阳就只有在背后吃灰尘的份。
  但是世事,却让那个人走江湖,刘羡阳在求学。
  所以顾璨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的世道。
  至于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,顾璨这一夜都没有去翻阅。
  我顾璨修行,需要着急吗?
  ————
  拂晓时分,顾璨打开门,坐在外边的台阶上,门神和春联都是去年年关买来的。
  曾经有个鼻涕虫,扬言要给泥瓶巷某栋宅子挂上他写的春联。
  那会儿,那个人应该是很开心的,所以使劲揉着鼻涕虫的脑袋,说今年两家的春联红纸,都他来掏钱。
  这不是废话吗?
  自从那个家伙去了龙窑当学徒之后,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户人家,门神春联,哪一次不是他花钱买来送到家里的?更穷的人,反而是为别人花钱更多的人。
  奇了怪哉。
  天底下怎么就会有这种人。
  顾璨坐在台阶底部,手肘抵住更上边的台阶上,安静等待对面那户人家的开门。
  因为那边有个屁大孩子,脸上常年挂着两条黏糊的小青龙。
  所以顾璨才会选择在这边租房子住下。
  对面是一个小户人家,爹娘都在,做着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,刚刚去学塾没多久的小家伙,上边还有个姐姐,长得不太好看,名字也不太好听,少女柔柔弱弱的,脸皮还薄,容易脸红,每次见到他,就要低头快步走。
  顾璨当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位市井坊间的少女。
  对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位准备去往学塾的孩子,抽了抽鼻子,看到了顾璨后,他后撤两步,站在门槛上,“姓顾的,瞅啥呢,我姐那么一位大美人,也是你这种穷小子可以眼馋的?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,你配不上我姐!我可不想喊你姐夫。”
  顾璨坐直身体,轻轻以竹扇拍打膝盖。
  那家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几眼,跳下门槛,一溜烟跑到顾璨身边坐着,伸出手,“给我耍耍。”
  顾璨笑问道:“还不滚去之乎者也?”
  小家伙白眼道:“那些个之乎者也,又不会长脚跑路,我迟些去,与夫子说肚儿疼。”
  顾璨斜眼道:“那你得在去的路上,往屁股上抹些黄泥巴,学塾先生才会相信你。”
  小家伙想了想,突然破口大骂道:“姓顾的,你傻不傻?夫子又不会打我,脏了裤子,回了家,我娘还不得打死我!”
  小家伙骂完之后,问道:“姓顾的,你会拽文,再教我两句,我好跟两个朋友显摆学问去。”
  顾璨随口说道:“村东老翁防虎患,虎夜入室衔其头。西家稚童不识虎,执竿驱虎如鞭牛。”
  小家伙怒道:“这么多字?要少一些的,气势更足一些的!”
  顾璨哦了一声,随口胡诌道:“少年夜磨刀,欲言逆我者,立死跪亦死。”
  小家伙皱起眉头,“杀气太重了,我怕被人打,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说,只能与那些跑不过我的人说。”
  顾璨哈哈大笑,一巴掌拍在小家伙脑袋上,“你这股机灵劲儿,像我小时候。”
  顾璨停下笑声,“这句混账话,听过就忘了吧,我另外教你一句,更有气魄。”
  小家伙使劲点头,“赶紧的!”
  顾璨一本正经道:“每天床上凉飕飕。”
  小家伙恼羞成怒,一巴掌打在那人肩膀上,“你才尿床呢!”
  顾璨突然疑惑道:“对了,夫子不会打你?你不经常哭着鼻子回家吗?说那老夫子是个老王八蛋,最喜欢拿板子揍你们?”
  小家伙摇晃肩头,嬉笑道:“这你就不知道了,咱们学塾换了位新夫子啦,以前那个可惹人厌,读书好的,从来不打不骂,就专门盯着我们几个读书不好,往死里打,跟咱们偷了他家东西似的,我都想着长大一些,不是蒙童了,有了几斤气力,就偷偷打他一顿。如今这位嘛,好得很,从不打人,管也不管我们几个,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呦。”
  顾璨笑了笑,“那你是更喜欢如今的教书先生喽?”
  小家伙愣了一下,“姓顾的,你今儿出门的时候,脑袋给门板夹了吧?怎的总问这些个傻问题?换成你去学塾读书,不喜欢新夫子?如今咱们几个再闹,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儿读书,新夫子从来不管,别说打了,骂都不骂一句,贼好!”
  顾璨继续身体后仰,微笑道:“只管好学生的夫子,也算好夫子吗?那这个天下,需要教书先生做什么?”
  小家伙唉声叹气,“姓顾的,你脑子真的坏掉了。其实吧,我以前还是挺想着你跟我姐好的,这会儿,算了吧。我读书就没啥出息了,若是将来姐夫再不争气些,以后咋办嘛。”
  顾璨笑道:“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读书没出息了,我看你就挺机灵啊。”
 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,“不光是现在的新夫子,老夫子也说我这么顽劣不堪,就只能一辈子没出息了,老夫子每骂我一次,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,就数打我最起劲,恨死他了。”
  顾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,“长大以后,若是在街巷遇见了那两位夫子,新夫子,你可以理也不理,反正他只是收钱做事,不算教书匠,可若是遇见了那位老夫子,一定要喊他一声先生。”
  小家伙蓦然抬头,怒气冲冲道:“凭啥!我就不!”
  顾璨抬头望天,“就凭这位先生,还对你抱有希望。”
  小家伙听得云里雾里,憋了半天,试探性问道:“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?”
  顾璨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不过他脾气很好。”
  小家伙啧啧道:“可怜,真可怜,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,嘿,我比你还要好些,老夫子不见啦,新夫子不打人。”
  小家伙站起身,抹了把脸,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,飞奔逃掉。
  顾璨转头望去,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。
  顾璨悄然振衣,震散那些痕迹。
  站起身,返回宅子,关上门后,别好折扇在腰间。
  很多人都该死,而且以后注定只会越来越多,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着,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,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,再用规矩杀人,虽然不太爽快,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?好事我也做,坏人我也杀,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!
  顾璨背靠房门。
  就是有点伤心。
  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,原来真的死了。
  在陈平安心中,在顾璨心中,都死了。
  但是让顾璨最伤心的另外一种可能。
  是自己从来没有变。
  而是陈平安不再是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了,是他陈平安变了太多太多。
  不管如何,不管到底是谁变了。
  顾璨。
  璨。
  那个人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。
  永远都不会有了。
  厢房响起开门声。
  顾璨瞬间摘下折扇,猛然打开,遮掩面容。
  片刻之后,顾璨合拢折扇,笑容灿烂,打招呼道:“曾掖。”
  曾掖笑着挠挠头,嗯了一声。
  其实额头和手心全是汗水。
  顾璨走入正屋,读书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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